2021年的漂浮碎片
一月
新的一年真的会变好吗?
没有。至少在去年。
12月31日预答辩被末位了。第二天醒来,世界没有光芒万丈,也没有就此毁灭。
我没顾得上改论文,就忙着出差了。
在安徽,探访二十年前一桩杀人案的受害者。很冷,采访途中,冻到手机死机,录音笔死机。后来搜索了一系列拯救措施,修复了录音。
回学校图书馆写稿,最后错过了时间,没有发。
再过两天,得知了自己报社考试没过的消息。
最后一次去报社,登记的阿姨抬起头来对我说,你好久不来了。
我来得不多,只有每个星期三。没想到门口的阿姨都认识我了。我说,期末了比较忙。没告诉阿姨,估计以后都不会来了。
阿姨每次都会给我一个绿色的圆形贴纸,是报社的通行证,我每一张都留着,半年进进出出,贴满了日记本的一整页。
其实我很想吐槽,这个贴纸设计得真的很糟糕,很难看的绿色。我以为很快就不会用到它了。后来,就真的没有用到。
发现了一个绝佳的哭泣地,是工作日上午场的电影院。
去了好几次,每场都只有我一个人,而且位置绝佳。我来得很早,往往影院还没上班我就到了,一个人坐在休息区,可以看到黄埔大道上一片车水马龙,阳光太烈了,落在马路上反光,很晃眼。
那段时间,我看了所有的院线电影,为每一场电影贡献过多的眼泪。散场之后,落回现实的座座椅上,灯光打开,收敛住泪水,慢吞吞地骑车回学校,对着末位论文发呆。
再后来,刺猬的广州专场取消了。
是我前年在乐夏里喜欢的乐队。朋友帮我抢到了票,为了看演出,我在宿舍留到最后。没想到没能看到。
我是我们宿舍最后一个走的。
早晨六点多的飞机。一晚没怎么睡。在凌晨四点,拖着箱子往外跑。打车去机场的时候,夜色还很浓郁,出租车一路开到机场,天才慢慢亮起来。
我上次见到这样的场景,是我第一次来广州。
三年前,来研究生的学校保研面试,从上海到广州的绿皮火车,是上铺,睡不着。三四点就起来,坐在窗边,看着疾驰而过的田野,亮着的是工厂,静默的是土地,天一点点亮起来,是粉红色的。
那时候的愿望很傻,问以后能不能再看到凌晨四点的广州。后来,保研成功了,也没看过,因为我从来不熬夜。
再次看到,是离开的时候。
二月
寒假回家,我制定了非常复杂的回家路线。
从广州飞到杭州,从萧山机场到杭州东站,再从那里坐动车到南京南,从南京南坐地铁到南京站,再从南京站坐动车回家。
总之,没有比这更省钱的了。
回家之后,时间变得难熬。
很多方面,比如地理位置上的。它没岭南的温暖,也没暖气。南方湿润的水分子裹挟着北方的丝丝寒意的凛冽,渗透进皮肤表层。光活着就很不容易。
更难熬的是,我要开始面对我的末位论文了。
我开始在一家咖啡馆里写论文。早出晚归,每日给自己定了3000字kpi,终于在过年之前把论文写完了。
论文的主题是,针对女性的暴力研究。
为此我读了很多理论,编码了几百篇文章,采访了很多人,看过许多表态、发言和分析,终于筑建起自己的认知高墙。我已经能够很好地分析和辨别这一切了。
但这一切坍塌得很快。
「知道」和「应对」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事情。很快我就又了体验,所有的经验一瞬间统统失效。脑袋是空白的,留下本能,只是恐惧而已,无尽的恐惧。
很难说清那个新年的夜晚是什么时候开始破碎的。也许早在破碎之前。破碎的瓷片、桌垫、碗、垫子,破碎的争吵、电话声和门。
没有破碎的是刀,它尖锐地砸向门,在我面前一闪而过,又快速消失掉。刀落在把手上,我关了门。不过,很快又打开了。
外面的声音在升级了。再不打开,门会被撞坏,或者锁会被一把刀撬开。当时冒出两种想法,一种是,门坏了,要重新更换或者装修,很心疼钱。另外一种是,不会重装,也再也没有机会锁门了。
头脑里没有词语。冒出一个,很快就被否定掉。真的吗?似乎也没有那么严重,是还是不是,哪一个标准呢?有意还是无意?实体性的伤害呢?行为没能找到恰如其分的语言?
总之是混乱的。
日后,很多个睡不着的时刻,我总是在黑暗里回想起那个夜晚。想确认到底发生了什么,到底它符不符合我心里的某一个词条的定义,到底是不是我反应过激。
三月,我重新打开我的毕业论文,修改的时候,似乎终于找到了理论支撑。确定了几分,但似乎又存在着一点点不确定。真的要用那个词吗,真的有那么严重吗?为什么我学了那么多,还是要如此怀疑呢?
我在那个午夜匆匆逃离。破碎的新年。
后来,所有人都想找我谈谈,让我回去,想让一切重归于好、破镜重圆、和和睦睦,假装什么都没发生。我只是沉默地听着,最后给出拒绝的答案。有几回,差一点被说动要回去了,最后想一想还是算了。
我突然想起来以前采访时问过的傻逼问题,为什么她们不能离开?
为什么你们总是质问她们?
三月
大年初四,我买了一张去北京的票。
什么也没定,去处、工作和房子。
汽车开动的时候,我终于如释重负,像是潜逃成功,也像是劫后余生。大巴在公路上驰骋,身后的故乡在一寸寸塌陷。你知道,你终于自己自由了,但你也无法回去了。
刚来北京的时候,住北京南站附近。过两天,找到了工作,搬到了天通苑。从五号线的末尾搬到了五号线的开头。
住天通苑的时候,我开始失眠。和我合住的姑娘会一直连麦打游戏到12点,声音很大。我的神经变得脆弱紧张,惶恐不安。
我逃到地下室去写论文,或者写稿子。晚上11点在回去。就像一个没有工作的人假装上班一样。
我重新开始面对我的毕业论文,还有几处要修改的地方,很长时间,我都回避看到它。因为一看到它,我就忍不住对比着我的回忆一一确认。
我也开始做选题,做的很一般,中规中矩的。
还有许多遗留在广州的事情,拜托报社的一位行政老师帮我弄实习证明,她偶然间说我的名字很悠扬。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描述,很意外。
三月,北京刮了三四次沙尘暴,到处昏天黑地,世界很像《银翼杀手2049》,黄色的尘埃弥漫。你也很像电影里的k警官,以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人类。
到最后发现,其实自己没什么不同,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机器人。
四月
那份工作没有转正名额,我就辞职了。
辞职之后,我搬到了朋友那里,重新找工作。
找工作这件事消磨了我太多的意志力,耐心和希望。我原来想的很简单,找个单位做稿就好了。我没有怎么准备面试和笔试。以为多写一点稿子就可以证明了。
但似乎不是这样的。
后来,我不太想面试了,也不太想做稿了。
无业游民的日子里,我每天都在思考要不要转行。要不要去新媒体公司,要不要去投身视频行业,或者干脆直接离开北京。
许许多多自我怀疑冒出来,如沙尘暴一般,吹过春天的荒野。你被困于此时此刻,在离毕业不到2个月的时间里,人生一团迷茫。你已经无法回去了,你也不知道走到哪去。
我不喜欢北京,一点也不喜欢。有一次和在北京的舍友们一起吃饭,说起想念广州,索性就立刻买了一张票回去了。
好像只有广州这样的地方可以让我恢复元气。看着岭南的一片翠绿,吃着学校2.5元一份的红豆糖水,热浪一层层席卷过来,再一层层消退下去,日落的时候,可以看着宿舍窗口粉色的晚霞。
是最后的逃避之地。
五月
在北京的几个月,我飞了三四次广州,每过一段时间,就会回广州续命,才能活着再来北京。
我搬了三次家,换了四个住处。从丰台搬到昌平,再到海淀,再到朝阳。第一次买的纸箱已经破破烂烂,缠满了胶带。
五月初,我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,又搬了家。这次终于一个人住了。
工作还是在一家报社写稿。做快讯,很快。早上发现选题,晚上交稿。焦虑感很强烈。一直打电话,很像报社里一个小小的接线员。
最惨的一次,接了一个选题,别的媒体下午三点采访到核心发了稿,自己手头上只有一圈外围的消息。
决定放弃的晚上,又收到了回复。勉强做了,也没核心。问了问发稿的那位记者,怎么找到的人,记者说,他认识。其实很正常的事,却再次崩溃了。
稿子拖了两天,没什么实效性。交了稿子,感觉编辑老师重写了一遍。
还有一次,去鸟巢蹲一个采访对象,蹲了两个晚上也没蹲到。凌晨一点错过了地铁,于是打车回家。说实话,在此之前,我从来没在北京自己打过车。我发现,即使是凌晨一点,北京的路上也有好多人啊。
还有很多次不了了之的题。很多原因。不会伪装、不会周旋、不会迂回、不会用恰当的方式。也没有速度。总是接二连三的失败,最后承认自己不适合做快讯了。
离毕业的最后一个月,我决定离开北京,回广州了。
六月
离开北京的那一天,接到一个电话,是北师大心理咨询的。
最焦虑的那段时间我打过,但那段时间约满了。我说现在不需要了,我不在北京了。对方说可以线上,于是我又说好。
那段时间,我迫切地想要一个告诉我答案。告诉我哪一个选择是对的,哪一个决定是我应该做的。但心理咨询师没有给我答案。
在她面前,我说的最多的词是,我不知道。什么感受,我不知道。打算怎么做,我不知道,有什么计划,我不知道。有太多不知道了。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是一个很模糊的人。
最后一段学生时光,我不想再折腾了,也没有找工作。只是无所事事,消磨着白昼与黑夜。
那段日子很快乐,是那种「只要你在广州,什么也不干,就会很快乐」的快乐,也是「今朝有酒今朝醉」的快乐。人生没有什么方向,也没有什么所谓。
广州疫情严重,毕业答辩是和老师线上进行的。
答辩顺序里,我是最后一个。听着之前的阵势很忐忑,很多人都被怼得很惨。女性主义的研究在学院就不是主流,也不没有很高大上。我的论文三四个月没动,没有修改,没写致谢,最后也没写答辩的稿子,因为最后那段日子,真的不想再看论文了。
我照着PPT念了一路,却没想到陈述完,有一个老师说,这是她盲审论文和目前看到的论文里最好的一篇,看得她热血沸腾,是难得一见的好论文。之后还特地跟我导发消息,又夸了我一遍。
听到这样的夸赞,简直要晕倒了。谢天谢地,终于没有再末位了。
工作还在继续找,投了新的方向,有了新的面试。过了,拿到了offer。我发现当我不再死磕那个领域之后,道路还挺宽广的。
南方的夏日,日子过得出奇得快。毕业其实没有什么仪式感,很多人匆匆回来答辩,又匆匆离开。聚齐都很难,我们匆匆见面,又匆匆分离。
六月燃烧殆尽,学生时代结束了。
七月
七月,我再来北京了。
说得正常点,是工作地点在北京。说得不正常点,是我不要那么轻易地被北京搞垮了。
我没有留在之前一直在的领域。那段时间,我厌倦了「找一个题做一下证明自己能力」的方式,尽管这是常态。
但我时刻怀疑自己没有能力做到这一切,我被许多东西击溃得过于彻底。甚至有一种显而易见的偏见,实习期间的作品、奖项看上去几乎都是靠着运气完成的。我还没有找到把这一切变成日常工作的心态。
同时,我也花了很长时间,才真正告诉我自己,不是自己能力的问题。现在,完全可以踏入新的领域,去看看新的道路了。
几乎整个七月,我都住在老朱家。直到我找到自己的房子。
在此期间,我受到了老朱无微不至的关爱。比如她会每天给我从她的公司带早餐,投影仪打在天花板上,我们会一起躺在床上看综艺,后来我搬走了,
她会每个周末邀请我去她家吃饭。我们一起跑过北京的很多地方,相约看了许多电影。
八月
出了一本本子。
20年和21年的疫情在家无事,写了十几万字的东西。觉得自己以后不会再写了,算是一个纪念。
自己做了编辑、校对、排版,请师妹帮忙做了设计。没有想到许多人会买。留下了十本,后来都陆陆续续送人了。
没想到自己能这样为爱发电过。
做了河南暴雨和奥运会的题。
九月
和同事们去北海公园划船。
在售票亭前关门的最后一秒拿到最后一张票。
落日余晖里,湖面波光粼粼,一片碎银。晚风很温和,是秋天的高爽气息。用手机播放了一首《让我们荡起双桨》,发现这首歌意外地写实。
在北京也很容易心碎。
生日第二天,失手摔了买了4个月MAC,没入手apple care,得知换了屏保要4000+,够再买半个MAC,一个人抱着电脑在华贸的苹果店外哭到天黑。
哭累了回家。第二天去了中关村,1000+修好了。
觉得白流了许多泪,在北京的情绪保质期都不超过12个小时。
十月
每天都在为选题焦虑、头秃。
不过慢慢可以判断选题,可以完成每个月的kpi了。之前对写作类的工作一直没什么信心,一直认为是灵光乍闪的事情。后来发现,这份工作是可以做到的。
妈妈50岁生日的时候,我给她买了一条手链。我还是没有回去,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过年的事情。
当时想买生日蛋糕,后来觉得生日蛋糕一定会被父亲吃了,他爱吃甜食,我妈不爱。
觉得很不公。想给妈妈买一份独一无二的礼物,是父亲夺不走的。
后来有一次心血来潮,问我妈有没有戴上,我妈说,没有,锁在保险柜里面了。我问她怎么没戴,她说,戴在手上,洗完做事不方便,怕弄坏弄丢了。
我“哦”了一声,有点难过,也觉得当初没有想到这方面,挑错了礼物。
十一月
十月初,北京下雪了。第一次遇见这么早的雪。
在一个圈子写文,引发了一系列意想不到的后果,收到了许多评论许多困扰,注销了一个用了很久的账号。有些舍不得,但是不再想看留言的任何内容。
算是一场彻底的告别。
有一些读者发来私信询问,意外联系到一位读者,说是我的海外粉丝,一直在翻译我写的文。当时很震惊也很意外。
她说失眠的时候会看,会很治愈。她发来翻译的版本,我看着一连串我不认识的文字,感动得很想哭。
原来隔着国家和语言,自己的文字也是可以传达的。世界上真是有奇妙的连结存在。被狠狠地安慰到了。
十二月
剪了头发,很便宜,只要15块钱。
去看《雄狮少年》,又开始怀念广州了。
做一个选题,得到了许多帮助。
尝试挣扎着记录下这一年,反复emo了很久。
2021年对我来说挺难的,磕磕绊绊,一路冲撞,从2020年不切实际的褒扬和高光里坠落到地面上。
经历了许多自我怀疑、割裂、挣扎,假装,也在努力地平静、修复与和解。
但不管怎么样,我终于可以告别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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